影响我人生的清华体育
无勇的当年,有乐的一生
作为清华女子垒球队的一员,我也收到了这次校庆110周年的“影响我人生的清华体育”征文邀请。“好汉不提当年勇“ ,四十年后回忆年轻时运动场上的情景很有点不是好汉的嫌疑。不过我其实无勇可提。我们的垒球队在校代表队中只能算三线队,我曾经为无线电系团体总分贡献过两个第一名的14分,却是来自昙花一现的手榴弹项目和不入正册的业余组级别。比起校代表队队员那些响当当的战绩实在不足挂齿。但是这些不入正版甚至无从考证的“当年事”正是本文要提的清华体育独到之处,是清华体育为我们构架的受益终身的格局。
我们小时候不讲学习。除了董存瑞黄继光式的战斗英雄和做好事的雷锋叔叔,我们的世界里也没有明星或成功人士作为人生楷模。但是少年少不了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专业的运动员,那时不叫明星。成名成家的念头是要被批判的资产阶级思想。
记得听收音机里连播小说《新来的小石柱》,讲的是一群少年体操运动员的故事。里面有个叫陈超的运动员总是穿一件“海蓝色大翻领运动衫”,那形象被深深印在我脑海中。我经常做梦自己穿着印着字的运动服,和队友们一起走上走下参加比赛的大轿车,特别神气和自豪。
1974年那年15岁的李孔政在亚运会上得了跳水冠军,是中国最小的冠军。我心里羡慕极了,还有好几分惆怅。因为我都11岁了,居然还没选好我专长的运动项目,离运动员的梦还那么遥远。
那时的家长都不管孩子。我的体育就是每天下学跟着比我大一岁的哥哥和男孩子们一起弹球打瓦钻地道踢足球,跟比我大一轮甚至一辈的大哥大叔们在篮球场上拼抢。当时全中国没有女孩子踢球。所以我得了‘假小子’的外号。
我在学校里玩过乒乓球,在田径运动会上跳远,跑百米,投铅球,扔手榴弹。凭着天生不错的球感,爆发力和臂力,凡是我参加的项目都能拿到名次,甚至冲出学校,走向区级。所以我的梦想也不是毫无缘由的。但是因为天生个子矮,人又胖,好容易遇到过几次海淀区少年体校来学校选苗子,我从未能进入教练的法眼。
就这样儿时的运动员梦渐行渐远。到初三,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好好地念了几年书,1981年考进了清华无线电系。
进校不久的新生运动会,我报了铅球手榴弹两个拿手项目。首先感受清华体育之贴心的就是每一个项目都设置了甲乙组。甲组为专业组,其实那里并不是专业运动员,只是有体育特长和出色赛绩,一入校就被选进了体育代表队的。乙组为业余组,是那些非校队的。我虽说高中里也打破过学校的手榴弹投远记录,但那是个连运动场都没有的名不见经传的中学,在北京海淀区云集的名校中那个记录啥都不是。所以我并无缘校级的田径队,因而参加的是乙组。
矬子里面拔将军。不用跟陈旭(无线电81),付清红(化工81)这样的校投掷队的队员比,我在乙组就一下拿了铅球,手榴弹两个冠军。虽说是乙组,可是算起团体总分来是和陈旭那个甲组冠军一模一样的7分。在与化工系争团体冠军每分必较的形势下,14分的进项无疑给系里老师辅导员和管体育的学生会干部们莫大的惊喜。我和陈旭就成了无线电系一字班在新生运动会投掷项目上分别在甲乙组得了满满的冠军的大陈和小陈,她大我小是因为她比我个子高一头。庆功会上我们功臣般地接受着大家的恭喜祝贺。虽然没有物质奖励,但从小梦想着当运动员的那份神气和自豪仿佛在这一刻也品到了滋味。
可惜,这届新生运动会之后手榴弹项目就被取消了。这个伴随着全民皆兵,反帝反修,备战备荒年代而来的火药味浓厚的非奥运项目,在80年代初的和平环境下,自然退出了历史舞台。投掷项目剩下铅球,铁饼,标枪。而铁饼标枪除了臂力爆发力要好,还有很多发力的技巧问题。我从来没摸过这玩意儿,更别提什么训练。在没有甲乙组之分的春季运动会上,也就没法和牛淑芳(化工80级),陈旭那些投掷队大拿相比了。虽然每次运动会投掷也能拿些名次,却不再有手榴弹那般的爆炸效果。
知遇之恩
大一上体育课,清华短跑队的教练刘津珍老师教我们无线电一字班女生。第一堂课下来她就把我选作了体育委员。用她的话说“没想到这个小胖子百米还跑得这么快”。我经常跟朋友调侃说,没成人才主要是没有好身材。我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不入体校老师的法眼,对刘老师的抬举可以说是终身难忘,颇有知遇之恩。刘老师说我爆发力,速度,力量都特好,只可惜矮了10公分,跳高吃大亏,否则是个理想的全能运动员。呵呵,按刘老师这话我其实差点跟发小蔡小嘉(化工81,全能队)成为队友了。
为了不浪费我这点体育细胞,刘老师把我推荐到了1981年刚刚开始组建的校女子垒球队。
首批队友
后来才知道女垒的成立是以80年入学在陕西青年队打过球的牛淑芳和王维屏刘力群教练为主力推动促成的。
牛淑芳当然是女垒队的种子队员,她又拉上投掷队的陈旭和她自己班的王婕(化工80),奠定了主力基础。剩下的队员多半是像我一样有一定身体素质,但又不够格去校田径队的队员。
我算比较粗猛型的,郑楠溪(机械79)和我类似。比我更猛更高大的有队长王婕和绰号大棒子的方晶(无线电79)。刚柔相济型的有蒋文洁(无线电81),程航(无线电81),孟岩(无线电81),刘丽东(机械79),蔡晶晶(经管81)。还有几个是秀秀气气挺文艺的美女,徐丽叶(建筑79),李蓉蓉(建筑81),陈泓(汽车80);不在球场上见到她们很难把她们跟运动员联系起来。
其实打垒球急停急跑击球传球需要力量速度这些体能,但更特殊的是那些复杂多变的战略战术,比如偷垒,牺牲打等,需要的是大脑的灵活智慧和团队的默契配合。所以这是一个非常适合我们这些并非体育强人的斗智斗勇的集体项目。
我在女垒一直呆到大学毕业。后来几年每年又补充一些新的队员。宋然(无线电83)体格模样都像是王婕的妹妹,接任了第二任的队长。 从大连青年队来的史月波(化工84)继牛淑芳之后,成为垒球场上的灵魂人物。她们投球的快与准还真不是我们这些从零开始的队员一时半会儿能练出来的,那个动作姿态的漂亮, 往球场中心一站就满场生辉。只可惜牛淑芳,陈旭,史月波都是校田径队的主力,平时很少能跟我们一起练球,临到比赛才会出现。
小牛投的球又快又狠。她一上场,我们一般都会大比分地赢对手。不过我为此也付出过代价。在一次比赛中我做接手。为了防止对方偷垒,她突然把球投向我所在的本垒, 而我的注意力还在一垒。那个又快又狠的球猝不及防地就砸在了我的右眼上。当时眼冒金星,心想完了,没准眼睛要瞎了。之后的半年多我紫着一个大大的熊猫眼,写作业都是眯着一只眼睛。
百岁教练
我们的主力投手平时在田径队里。没有投手投出的变化的球,对练习击球有直接的影响。而投手又是最难训练出来的。所以王教练刘教练总是亲自为我们一遍一遍地投球。手把手地教我们握棒挥棒的动作,一切是从零开始的。
在我写这篇小文时,正赶上王维屏教练于2020年9月22日仙逝,老人家享年104岁。真让人仰慕。当年在球场上为我们投球时他已经快70岁了。
我们对王老师的生活习惯了解并不多,但是他在球场上的与众不同是显见的。体育教练一般比较血性,容易着急上火,大声吼叫。可是王教练面对我们这些零基础又没有特殊运动天份的初级队员,不管我们打得怎样,他总是笑容可掬温文尔雅地指点,极具耐心。比赛场上队员们会为各种输赢场面激动鼓噪焦急呐喊,但王教练永远是那种波澜不惊的大将绅士风度。这样的平和淡定稳健应该是他长命百岁的一个法宝。与其说那是一种性格,其实更是一种涵养。对年轻的我们也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熏陶。
1981年清华第一批女垒队员:前排左起:徐丽业,蔡晶晶,陈旭,王婕,蒋文洁,郑楠溪,程航。后排左起:王维屏教练,陈苑生,刘丽东,方晶,牛淑芳,李蓉蓉,陈泓
小众冷门
如果田径和篮排球队是学校的正规一线队伍,女垒只能算是三线队伍。队服是在出去比赛时才发,赛完之后还要收回的。我们不住运动员宿舍,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被批准去运动员食堂吃饭。一点福利是我们每人每年能领到一双新的鞋底带疙瘩的垒球鞋。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在80年代初全中国尚未解决温饱远远未及小康的经济水平下,垒球应该是个奢侈昂贵的运动。制备那些垒球棒子,手套,垒垫,接手用的护胸,护面,护膝的费用,以及对场地的要求,真不是田径和其它球类项目可比的。当时清华能够创办这个小众冷门的垒球队,给男生开设棒球课实在是一个很前卫的不凡之举。全北京市似乎就只有2-3所高校有垒球队,全国也不到10所学校有。
因为校际比赛不很多。我们平时经常是和新开了棒球班的男生打练习赛。这倒是回到了我从小跟男孩混在一个球场的常态。不过当时轮着大棒子的生猛劲头不知道是不是也吓跑了很多男生。记得我当全校三好标兵时, 有一年西大操场的橱窗里和《新清华》校刊上的报道文章中就用的是我举着棒子瞪着眼睛的照片。难怪清华五年很少有男生追过我。
登在1983年《新清华》上的照片
后来研究生阶段跟在计算系读了本硕7年还当了系学生会主席的肖宇谈恋爱。很奇怪无线电计算机作为隔壁系,我俩又都是学生干部,本科五年居然谁也不认识谁。他没被大棒子吓着,大概全因为他的高度近视,眼神差得从来没看清过那张照片。
广州比赛
1985年终于有一次全国高校的女子垒球比赛,在广州举行。那是我们球队也是我大学里难得的一次特殊经历。
北方姑娘到南方又是8月份的盛夏,第一个感觉就是无比的热。第一次听说了冲凉这个词。平时在校我们都是凭澡票去公共浴室,一星期才去一次,即使训练也不能天天去浴室淋浴。但是广州的人就要每天洗,甚至一天洗好几遍,淋浴就在宿舍楼里。我们顶着烈日训练和比赛,艰苦是艰苦,但是能方便地冲凉也感觉蛮幸福。在湿热的天气里,虫子格外地多。我们住的学生宿舍床上会跑出蟑螂和不知名的大虫子,把大家惊个半死。但是年轻,这些小苦都不算啥,队友们在一起更多的是快乐和兴奋。穿着印有清华字样的运动服和团队一起去比赛,这不就是我小时候常常梦到的情景吗。
参加1985年广州全国高校女子垒球赛的清华队。前排左起:李蓉蓉,蔡晶晶,李静静, 姚斌,陈苑生(穿着接手的护胸),南密英,xxx ; 后排:陈旭,方晶,王婕,宋然,史月波,赵敏,邵敏,xxx,王维屏教练
一天夜里睡在我上铺的邵敏,竟然从床上滚了下来。后面几天的比赛也受到影响。好在比赛对手中有一支来自上海第一医学院的队伍,人家的领队就是医生,马上帮助做观察和诊断,确定没有脑震荡,才省去了我们这些外行人的慌乱。
他们的队医也帮了我的大忙。我长期做接手, 左手大拇指多次被戳伤。在比赛期间,旧伤加新伤,干脆就不能动弹了,甚至完全不敢触球。这位上医队的队医见此情景当即拿出急救包里的止痛喷剂。当时我们队里既没专门的队医,也没有类似的药品。他给我喷上,非常管用,马上发热麻醉了不再疼痛,坚持把比赛打完。现在想想那时也是很拼的,但相互竞争的队与队之间并没有忘记互相关爱,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那场比赛我们得了亚军,另外还得了精神文明奖。
1985年广州全国高校女子垒球赛现场 (投手:史月波, 接手:陈苑生)
从小我跟男孩踢球,不能参加正式比赛。全中国要是能数出10个玩足球的女孩,我一定是其中一个。1984中国正式有了女足项目,我这算不算生不逢时啊?要是晚生十年没准能混进个专业队呢。
那一年清华也成立了女子足球队。我虽然身在女垒,但割舍不下的足球情节,使我成为女足校队的比赛队员。平时在女垒训练,女足有比赛时就去掺乎一把,脚头硬是我所长。
在清华女足运动场上
一次和北大女足的比赛中,我们得到了一次角球机会,由我主罚。我卯足全身力气,一脚出去,竟是一个漂亮的香蕉球直奔大门。北大的守门员和后卫一同奔过去,结果彼此相撞,连人带球一起滚进了球门。我们按说是该欢呼进球的,可是眼见着守门员就没有爬起来,最后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去了医院。
可惜当年很少照相录像,那一大脚的瞬间没能定格。多年后在微信群里有当年场边观战的吴群同学(无线电81,十项全能队)帮我印证了这一记香蕉球。 估计这一脚也是又一个能把男生们吓跑了的动作。
当时的女足是很多男足队员来当教练的,比如79级的闫醒龙还有我们班的邸勇(无线电81)。我因为平时参加配合训练少,上场后经常满场乱跑,浪费体力。最糟糕的一次我跑得太狠小腿肚子抽筋倒在场上不能动弹,闫醒龙冲进场内,也不管我浑身的泥土和汗臭,拽住我的腿又压又搓,让我好生感动。那场球后不久我还得了一场很厉害的阑尾穿孔,住院手术,教练带着一些队员来北医三院看我。很多年后在微信联系的回忆中才记起其中一位叫付德慧(化工81),还在医院陪了我一晚上。
参加这些球队和运动,让我们的社交圈子和生活阅历都延展和丰富了。 在班级体之外,多了一群在球场上趣味相投,互帮互爱的弟兄姐妹。
对我这个从小热爱体育,混迹于江湖,但天赋残缺与正牌运动员无缘的人来说,清华的体育环境得天独厚。
不够专业,在业余组里也可以赢,也可以为团体争分;我还参加过清华的乒乓球比赛,也是在业余组得到第三名。不足以参加一流的校代表队,在三流的垒球队里我们也风生水起,如鱼得水地发挥自己的潜能,体验运动的美好和快乐。就连从小跟男孩混着踢球这样不入流的爱好在清华也找到了发挥之地。
在清华即使没有什么体育细胞的同学也会被裹挟在浓厚的运动氛围中:大学五年课程里四年都被安排了必修和必须达标的体育课;每天下午四点半广播大喇叭会把全校同学轰到操场上去跑步锻炼;在严谨的微积分公式推导后脑筋还时常要急转弯于8-1 > 8 的公式;不管多么雄心勃勃的理想,如果没有健康工作五十年的指标都不能算远大。
这样常年坚守的大众高于明星,健身高于竞技,过程高于结果,长远高于眼前的体育教育理念,创造了不管起点如何,天赋怎样,人人都能参与的体育环境,为一代代清华人开启和铺垫了健康的人生。也让我享受到体育运动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和收益,并且把这一爱好作为习惯保持一生。
在美国的三十几年里,我仍然是少有的常年和男生在运动场上一起玩足球,排球,篮球,网球,乒乓球的假小子。也参与了一些比较正式的体育赛事,比如全州运动会(Georgia Game),社区网球赛等。2019年多伦多北美清华校友大会上的首开的清华校友马约翰杯运动会是清华人继承体育传统的集中体现,我很自豪地说我也没有拉下。
在2019年首届清华校友马约翰杯运动会乒乓球赛上
我给儿子女儿小时候最初的足球队当过教练,帮助组织过中文学校的运动会,带着儿子飞到各州去参加乒乓球比赛,把对体育的热爱传承给下一代。
给儿子的足球队当教练,2001年
在我上班的Verizon公司的乒乓球比赛里我以一个短粗体型的中年大妈形象出场,十几轮下来战败了那里不同族裔,年轻矫健,身高力强的全部男子选手,赢得冠军。人家的评论是“看来随便找个中国人乒乓都这么厉害“。对,我就是一个在清华随便可找到的,绝非运动明星的,纯粹的业余选手!洒尽汗水赢得胜利那一刻内心也体验了一把为华人争光的国手般的自豪与喜悦。
2018年在Verizon公司的乒乓赛上获金牌
除了健身的效果和竞技的快乐,清华体育为我们营造的更是一个不求功利,寻求本真的大格局。竞赛里人人都想赢,但是我赢你输不过是在某种设置下的短期结果,在规则之下人人参与各有机会才是大家的共赢状态,最终的着眼点其实并不在于赢过别人而是提升自己。这样的格局使那些为了取胜而使用兴奋剂,坑害对手,造假舞弊等恶性行为没有市场。它的意义早已超越体育,影响着我们一生对竞争,规则,团队的态度,以及对成功的解读。
如同少年的我有一个体育明星梦一样,每一个清华人都是带着成名成家的梦想走进校园的。几十年后人生过半,年轻时的理想由于天赋,环境,选择种种因素未必如期而至。但是在人生的运动场上,每一个“业余的”选手,非明星的球员也有属于自己的奔跑,追球,有受伤的眼泪,有胜利的欢欣。只要你努力了,积极地参与了其中,体验了过程,当明星梦悄然远去之后,留下的是参与的纯粹,输赢的淡定,是那份看似平淡的过程中历久弥新的充实与快乐。
这是清华体育带给我人生的最大财富。